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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在前面的话：
本文完全根据回忆写成。其中笔者祖母说的话是四川话，为了方便成文，翻译为书面语。此外，她进城的时间不可考，根据回忆，应该是1969年，或者在那之后不久。我们家在那个城里户口还很吃香的年代就已经在城市生活了（虽然是小地方），但我父亲那一代没能出一个大学生。我大姑读到高中，差3分考上大学，没有复读。她的后半生有点像《出走的决心》的女主角在出走之前的样子。我大伯后来做生意开酱油厂小有成就，但他到了老年还记得小学的时候老师因为生气拿黑板刷打了自己，虽然是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，可我还是能感受到他很欣赏他那个努力考上上海交大的小学同学。我二姑、我父亲从小对读书没兴趣，但如果他们能在年轻的时候拿到一个大专或中专的文凭（大约等价于2025年的双非本科学历），连人生轨迹都会不同。毕竟工作简单，机会难找。互联网上有人宣称学历无用，但对资质普通的人来说，没有文凭，你连块敲门砖都没有。
按照佛教的说法，一个家庭是一个共业（collective karma）。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祖母保守的心态间接地影响了整个家族的命运。我感激她一生为家庭的无私奉献，但也想凭借记忆把我的想法记录成文，引以为戒。人，一定要有为自己命运把关的意识。如果你没有这个想法，即使生命中遇到了什么贵人，别人也帮不了你。不要觉得晚了，来不及了。只要生命还在这里，一切都还是有意义的。
距离祖母离世，已经接近四年的时间了。我从最初的痛苦地难以接受，到下决心遗忘，终于走到现在的偶尔缅怀。
今天，我想聊聊关于她的一件事。我的祖母出生于1929年的中国四川农村，不认得字，是一个文盲。她跟我说，在她小时候有人告诉她父亲，现在已经有女性在法院工作了，所以要送女儿去读书！于是，我曾祖父就把她送到学堂。但是，她当时觉得读书太难了，自己又很笨，别人都学完了，自己还没学会，趴在课桌上哭，索性跟家里说不想去了。结果这个小时候的错误决定就耽误了她一生。
我记得我在上幼儿园的时候，她在路上看到一些超级简单的字还会跟我说，这是“人”，这是“一”。但是到我大了，她就不怎么说了，甚至连她的亲生子女也不知道她其实还是认得几个字。因为她内心深处对睁眼瞎这件事还是比较自卑的，所以在人前尽量避免暴露自己不识字这个事实。比如，她出门从来从来不肯戴老花眼镜。她说，又不认得字，戴眼镜怕别人笑话。我还记得，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，她跟我说，保姆带她去河边遛弯儿，她不知道时间。我就把我的表给她戴上了。过了一阵，她又还给我。原来是因为她不认得表盘上的罗马数字。我说，那也戴上。她想了一会儿说，不行，如果在外面别人看我戴了表，问我时间我答不上来，那多丢人。
在我读大学四年级之前，她的身体状况还不算太差。有一次我跟她说，我朋友的奶奶（跟她年纪相仿）也不认识字，但她现在自己在学认字。然后我祖母一脸不相信地跟我说，不认识字，连拿笔都不像那个样子，怎么可能学写字！
后来，我再也没有跟她提过学认字，但对于这件事却久久难以释怀。有些时候，我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在新时代里面跟她犯同样的错误。比如，我想学编程，又觉得编程太难了。但事实上，从大学到考研复试再到读研、找工作，我已经因为编程能力差被困了很久，但是又耻于在人前提到这件事情，长期处于一种不肯放弃，但又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的状态。有时候我还会想，如果大一就深入地学习编程就好了，如果高中就学过编程就好了。可是，在我真实的命运中，我学习编程的契机就是现在啊！又想到我的祖母，如果她小学就学会了认字，在那个年代，说不定能谋到一份体面的工作。我祖父就是只有小学文化（按照我祖母的说法，他只读到四册），但因为会写字、会打算盘，后来得到了一份城里的有编制的工作（我一直觉得祖父是民间籍籍无名的书法大师）。而我祖母只能呆在农村务农、带孩子。据她说，她40岁（1969年）就来城里跟我祖父一起生活了，按照我们现在的说法就是做家庭主妇。但她还是没有学认字，以至于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她都没法坐公共汽车，因为看不懂站台上写的字。去超市买东西也经常搞不清楚方向。现在，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都很疑惑，除去最后三年身体抱恙的时光，从40岁到89岁，难道都没有人觉得她应该学认字吗？即使中老年再学认字已经无法为她谋到一个文凭和一份退休工资，但学了总能体会到一些生活上的方便！或许是我祖母的性格过于保守，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固定性思维，她把自己限制在了“我不识字”的这个认知里面。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，当时家里菜钱吃紧，退休的祖父想去当门卫挣点外快，又不放心祖母一个人带我，于是就用小黑板教她认字，想先教会她，然后再让她来教我，不过还是没能成功，只好作罢。
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轮回，祖母现在已经是一个三岁的宝宝了。但愿她一生的辛苦劳作能让她转世到好人家。也希望在今后的人生中，自己不要重蹈覆辙。面对不懂的新鲜事物，与其盲目自卑、隐藏自己的无知，不如学习香菱学诗的精神，多向优秀的人请教。无论别人是怎么看我的，只要学到了，就能享受到知识本身带来的好处。在信息时代不肯构建并更新自己的知识体系，其实跟解放前不肯学认字没什么区别！
写在后面的话：
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，难免会听到一些嘲笑和质疑的声音。但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，因为以后每次我听见这种声音就会想，那个与我素未谋面的、嘲笑我祖母不认识字还要戴眼镜的二愣子可能也投胎转世了！（在祖母去世后，我了解了一些佛教的常识，我认为相信轮回转世对我的心态有帮助。万般带不走，唯有业随身。）
记于写完本文的第二天：
因为2021年得了乳腺结节，连续几年的时间，我都感到胸部有瘀堵的感觉。初期吃药，后期偶尔做操，虽然有所好转，可还是无法让它完全消散。但是昨天花了一下午写这篇文章，晚上意外发现自己心情好了很多，乳腺好像通畅了。建议因为情绪影响了身体健康的朋友们多用文字来表达自己，因为写文章的过程中能够理清很多头脑中的思绪。